塔克拉玛干的烈日,像烧红的烙铁,无情地炙烤着沙海。空气扭曲蒸腾,吸一口气都带着灼烧感。陈漠和老马,两个裹在沾满金粉沙尘工作服里的人,正围着那个沉默的、巨大的黄金立方体进行着今天的“作业”。
切割机的嘶鸣是这片死寂里唯一的背景音,尖锐刺耳,盖过了风声。汗水浸透他们的后背,又在高温下迅速蒸发,留下盐渍。两人轮班操作,每人十分钟,像钟表一样精准。陈漠的十分钟,动作干净利落,电锯与金属摩擦的火花稳定地飞溅;轮到老马,动作就笨拙些,力量有余而精细不足,但胜在卖力,呼哧带喘,护目镜下的脸憋得通红。
“换!”陈漠的声音透过降噪耳罩显得有些沉闷。
老马立刻松手,摘下耳罩和护目镜,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金粉混合物,跌跌撞撞地冲向停在几十米外的黑色普拉多。拧开一瓶矿泉水,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瓶,水喝的太急,打出了一个响亮的嗝,无比畅快。他随意地拉开副驾的手套箱想找点东西擦汗,目光却扫到了陈漠的驾驶证。照片上的陈漠眼神平静,证件信息栏里,“民族”两个字后面,清晰地印着“回族”。
老马拿着水瓶愣了几秒,眼神闪烁了一下,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。他回到切割点,陈漠已经接替了他,正专注地操控着电锯,对老马的回来只是微微颔首。
等陈漠的十分钟结束,轮到老马上场时,他一边笨拙地戴上护具,一边忍不住开口:“哎,陈哥?”
“嗯?”陈漠摘下耳罩,声音带着一丝疲惫。
“什么,你是回子?”老马的声音带着点惊奇,又有点压不住的兴奋。
陈漠皱了皱眉,没说什么,只是拧开自己的水壶喝水。
“那你就是穆斯林啦?”老马没等他回答,自顾自地推理下去,“那你吃猪肉吗?不对啊,”他像是想起了什么,“我看见过你吃肉的,在镇上小馆子,土豆烧肉里的肉你吃得可香,是不是假回子啊?”
陈漠咽下水,语气平淡:“是回回。”
他本想解释几句,关于户口本随父亲的民族习惯填写,关于自己并没有宗教信仰和念诵经文,关于世俗化生活下的饮食选择——这些复杂的背景,在四十四年的生命里早已无需向人解释。
“没事,我不歧视你!”但老马根本没给他机会,大手一挥,语气斩钉截铁,仿佛宣布了一项重大政策,脸上带着一种“我懂你”的宽宏大量。
陈漠被这句话噎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,翻了个白眼,只觉得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,比这沙漠的酷热更让人烦躁。他懒得再辩,只想快点结束这无谓的对话。
老马却像是被点燃了某种热情,一边操作着切割机,一边大声说:“我马文才这姓名不是白叫的!我在单位的阅览室读过《穆斯林葬礼》这本书!霍达写的,大作家!回头我要给你个惊喜!”声音在切割机的噪音里忽大忽小。
“别折腾了,”陈漠立刻警觉起来,“不要节外生枝,低调一点。”他太了解老马所谓的“惊喜”往往意味着麻烦。
“我办事,你放心!”老马拍着胸脯保证,护目镜后的眼睛闪着光,仿佛已经看到了陈漠惊喜的表情。
陈漠心里咯噔一下,隐隐觉得不妙。但切割工作不能停,他只能压下疑虑,专注于下一轮的十分钟。
然而,第二天在沙漠里的情形,完全超出了陈漠的预料。
老马像换了个人。
平时干十分钟活就累得龇牙咧嘴、找各种理由休息的他,今天像打了鸡血。轮到他操作时,那股子蛮力用得恰到好处,效率奇高;轮到陈漠时,他也不像往常那样瘫在沙地上喘粗气,而是围着立方体转悠,清理散落的金屑,或者检查工具,一副精力无处发泄的样子。原本计划需要一天才能完成的切割量,刚过中午,老马就亢奋地吼了一嗓子:“完事啦!”声音在空旷的沙漠里传出老远。
他猛地摘下护目镜和耳罩,也不管脸上沾着的汗水和金粉,像个孩子一样,撒腿就冲向普拉多的后备厢。
陈漠被他的反常举动弄得心里发毛,跟过去问:“老马,今天怎么回事?打鸡血啦?”他看着老马异常明亮的眼睛,那里面除了亢奋,似乎还藏着一丝……献宝似的期待?
老马没理他,自顾自在后备箱里一阵翻腾,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。然后,他猛地直起身,手里赫然抱着一个便携式电磁炉和一个不锈钢深锅,裤兜里还插着个插线板,线像尾巴一样拖在身后的沙地上!
陈漠瞬间明白了,一股荒谬感夹杂着隐隐的担忧涌上来。在这能把人烤熟的45度沙漠里,这家伙居然要……“吃火锅?”陈漠的脑海中填满了难以置信。
“嘿嘿!”老马得意地笑了,脸上洋溢着巨大的满足,“我读过《穆斯林葬礼》!书上说,你们回回最爱吃这个——涮羊肉!不加菜的那种,纯肉!我上班时就记得这段,写得那叫一个香!”
他一边说,“昨晚我就跟菜场那卖羊肉的‘羊肉西施’打过招呼了!今天必须给我留五斤上好的西北当地羔羊肉,切得薄薄的!还让她找海鲜市场要泡沫箱,多加冰袋,喏,你看!”他打开泡沫箱盖子,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大包鲜红的羊肉片,冰碴子还清晰可见,旁边还有几个小袋子,“连调料都帮咱准备好了!韭菜花、花生酱、腐乳,倍儿齐!早上我吃早饭那会儿就去拿了!怎么样,惊不惊喜?”他献宝似的把羊肉和调料举到陈漠脸前展示给他看。
陈漠看着那鲜红的羊肉,在刺眼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诱人,腹中的饥饿感瞬间被唤醒。连续高强度工作带来的疲劳,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、带着市井烟火气的“惊喜”冲淡了一些。他紧绷的嘴角不自觉地松动了一下。
“还有更惊喜的呢!”老马像是看穿了他的动摇,更加得意,又从泡沫箱深处小心翼翼地摸出几听铝罐啤酒,罐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,在阳光下晶莹剔透,“冰镇哈苏!沙漠里的冰啤酒!哇哈哈哈……!”他爆发出一阵张扬无比的大笑,笑声粗犷豪迈,仿佛要把这几天积累的疲惫、紧张和小心翼翼全都吼出去,在空旷的沙海上空回荡。
这笑声确实有种奇特的感染力。陈漠看着老马那张兴奋得发红的脸,看着冰凉的啤酒罐,闻着(虽然还没煮)想象中羊肉的鲜香,紧绷的神经也不由自主地松弛了几分,脸上的的表情舒展了一些。
两人把沉重的工具箱拼在一起当临时桌子。羊肉片就摊在干净的塑料袋上,也不考虑装盘了。几包调料撕开一个小口,直接靠在旁边沙地上的切割机一侧,像几个等待检阅的干瘦士兵。
小马扎支开,坐下。
老马小心翼翼地从车载冰箱里只拿出两听啤酒,冰凉的触感瞬间驱散了指尖的燥热。
“喝一瓶拿一瓶,不然一会儿就不凉了,白瞎!”他郑重其事地宣布规则,先把啤酒放在发红的脸上左滚右滚,然后迫不及待地拉开拉环,“呲——”的一声,白色的泡沫欢快地涌了出来。他赶紧凑上去吸了一口,满足地长叹:“啊——爽!”
陈漠也拉开一罐,冰凉微苦的液体滑入喉咙,瞬间浇灭了五脏六腑的燥火,带来一种久违的、纯粹的舒爽。他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。
老马手脚麻利地把不锈钢锅架在电磁炉上,倒入三瓶农夫山泉。清澈的水在锅里很快泛起细小的气泡。水开了,翻滚着白色的水花。老马迫不及待地拎起一袋羊肉,估摸着得有半斤,看也不看,哗啦一下全倒进了滚水里!原本清澈的汤瞬间被鲜红的肉片覆盖。
“哎!你……”陈漠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。
老马却毫不在意,拿起筷子使劲扒拉着锅里瞬间变成灰白色的肉片,嘴里还念念有词:“一下、两下、三下……”
陈漠看得目瞪口呆:“你在念叨什么啊?”
“书上写的啊!”老马一脸理所当然,用筷子急吼吼地捞起一大坨煮了几秒的肉片,啥也不顾,呼呼吹了两下就往嘴里塞,
“《穆斯林葬礼》里说了,涮三下就能吃!讲究的就是个鲜嫩!”他一边嘶嘶哈哈地吸着气,一边嚼着带点红的肉块,表情却无比满足。
陈漠看着他的吃相,再看看锅里那半锅煮得几乎要抱团的羊肉,彻底无语了。
“老马……那是滚开的沸水里,夹起‘一片’薄薄的羊肉,快速‘涮’三下就吃,取其鲜嫩。
你这是……”他指了指锅里,“半斤肉直接倒进去‘煮’!这能一样吗?”语气里充满了无奈,却又忍不住带上了一点笑意。
“嗨!管他呢!熟了就行!肉好,水好,酒好!要啥自行车!”老马满不在乎,又捞起一筷子肉,蘸了厚厚一层花生酱韭菜花,塞进嘴里,含糊不清地说,“香!真他娘的香!比镇上馆子强多了!”
他举起啤酒罐,“来,陈哥,走一个!庆祝这几天大丰收!”
陈漠看着老马那副满足又滑稽的样子,再看看锅里翻滚的、散发着原始肉香的羊肉,那点关于“正宗”的纠结也抛到了九霄云外。在灼热的沙漠腹地,在刚刚结束一场与坚硬黄金的搏斗后,能有一锅热腾腾的肉,有冰凉的啤酒,有一个……虽然不靠谱但此刻显得格外真诚的同伴,这不就是最真实、最难得的慰藉吗?他端起啤酒罐,和老马重重碰了一下:“干!”
没有精致的餐具,没有优雅的环境。肉片堆在塑料袋上,调料挤在开口的小袋里直接蘸,啤酒喝完一瓶再从泡沫箱里取一瓶新的。工具桌上沾着金粉和沙粒。但两人吃得酣畅淋漓。滚烫的、带着西北羔羊特有鲜香的羊肉,裹挟着咸鲜浓郁的韭菜花、醇厚的花生酱,在口中爆发出最原始的美味。冰凉的啤酒适时地冲刷掉油腻和燥热,带来一波接一波的舒爽。汗水顺着额头、脖颈往下淌,却丝毫不影响食欲。两人吃得额头冒汗,满面红光,话匣子也彻底打开了。
半个多小时过去,陈漠看着脚边堆着的六个空啤酒罐,感觉一股暖洋洋的倦意和饱足的惬意涌上来。沙漠的风似乎也没那么燥热了。他拍拍肚子,看着锅里还翻滚着的浓稠汤汁,还有一些浮沫,说:“老马,把火调小点吧,再煮该糊锅了。”
老马正仰头干掉最后一口啤酒,闻言“嗝儿”地打了个响亮的饱嗝,满足地向后一仰。他忘了自己坐在小马扎上,身体失去平衡,整个人“噗通”一声直接摔进了身后松软的沙地里。他没有立刻爬起来,反而顺势摊开四肢,对着湛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,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了一声:“爽——!”
温暖的沙子像海浪一样包裹着他疲惫的身体,轻柔地承托着他,阳光透过眼皮是暖暖的红色。这一刻的放松和满足,是久违的奢侈。
陈漠看着他四仰八叉的样子,也忍不住笑了,没去拉他,自己也放松了紧绷的脊背。
沉默了片刻,只有锅里微沸的汤汁发出轻微的“咕嘟”声。
老马在沙子里扭了扭,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,侧过脸,带着醺然的醉意问:“陈哥,等咱这票大的干完,真发了财,你……你准备干点啥?”
陈漠的目光投向远方起伏的沙丘,那里埋藏着他们共同的秘密和巨大的财富。他晃了晃手里还剩小半罐的啤酒,语气平静而笃定:“我一直都是想着FIRE人生啊,没变过。”
自由,掌控自己的时间,逃离无休止的榨取,做自己喜欢的事,这才是他最初和最终的动力,黄金只是这条路上的意外捷径。
“啧”老马撇撇嘴,带着点酒劲评价道,“真没劲!”他觉得陈漠这梦想太“小气”了。
“你呢?”陈漠反问,语气带着一丝好奇,“要是真发了财,你想干啥?”
老马一听这个,瞬间来了精神,一骨碌从沙地上坐起来,甚至把小马扎往陈漠这边拖了拖,凑得更近。
他满脸通红,眼睛发亮,喷着酒气,压低了声音,仿佛在宣布一个惊天动地的计划:“那必须开公司啊!”
“开公司?”陈漠有点意外,“为什么?赚了钱直接享受不好吗?开公司多累,要管人管事。”他难以理解老马这种自找麻烦的想法。
“你不懂!”老马挥挥手,一副“你境界不够”的表情,“谁还嫌钱多啊!钱生钱,那才叫爽!利滚利,懂不懂?”
他越说越兴奋,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,“我要开投资公司!专门帮有钱人管钱!我要当大老板!当马总!”
他挺了挺并不存在的胸膛,“到时候,什么985、什么996,什么95至尊……统统给我安排上!让他们给我打工!”他似乎把自己在职场受过的“委屈”都要找补回来。
陈漠看着他描绘的“宏伟蓝图”,只觉得啼笑皆非。
老马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,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猥琐的憧憬,嘿嘿笑着说:“还得找几个……特别漂亮的女秘书!贼拉漂亮那种!我听郭德纲相声里都说了‘半夜一点,屏闭左右,跟漂亮的女秘书聊感情问题’!那才叫生活!哈哈哈……”他笑得前仰后合,仿佛已经看到了那“美好”的场景,又抓起最后一罐啤酒,“吨吨吨”灌下去一大口。
陈漠一直在认真的听着他的规化,直到最后一句,差点啤洒从鼻子里喷出来。看着他醉态可掬、做着不切实际白日梦的样子,无奈地摇摇头。
陈漠想了想有美梦挺好,说不定就能实现呢。阳光晒得人懒洋洋的,酒足饭饱后的困倦如同温暖的潮水般一波波袭来。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,累积的疲惫便排山倒海。
老马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他“马总”未来的排场,声音却越来越小,眼皮也越来越沉。终于,他头一歪,靠在小马扎上,均匀的打起了的呼噜,手里还捏着那个空啤酒罐。
陈漠也觉得眼皮重似千斤,强撑着想保持清醒,但沙漠午后的热浪混合着酒精的效力,让意志力变得不堪一击。他挣扎着看了一眼还在微微加热、但早已没什么汤汁只剩下一点油渍和焦糊肉渣的锅底,连关火的力气都懒得使了。
就这样,在午后45度灼人的沙漠热风里,在黄金立方体沉默的注视下,在烧干了的火锅残余气味中,两个疲惫不堪、精神短暂松弛下来的男人,各自以别扭的姿势,陷入了酒精和疲惫共同编织的、并不安稳的浅眠。
陈漠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没有完全舒展,而老马嘴角还挂着一丝对“女秘书”的迷梦笑意。
沙漠的风,裹挟着细沙,无声地拂过他们的脸庞,拂过冰冷的工具,拂过那口烧干的锅。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,只有远处沙丘的轮廓在热浪中微微晃动。短暂的“盛宴”结束,现实沉重的沙粒,正悄然覆盖上来。